雅书

“最痛的人 所给的安慰往往都是 最温柔的”

赖香吟的笔触冷冷清清的，写到浮世百态，又有一丝温柔。小说里的人物都没什么激烈的地方，只是在他们的世界减速地活着，连说出来很狗血的关系都写得明爽、润泽，像一杯泡着薄荷的水，本来辛烈的，泡久了，有些温吞。是很深的人生，很细的日常。“我们得先学会活得够久，才能等看生命要教给我们什么。”

文化宫，纱窗外的一声鸟鸣，布满灰尘的回乡之路，提到的电影名字、艾略特·史密斯、标记在书页下方的“大陆译名是戈达尔”都是对千禧年的无限的悼念。从九零年代到现在，零几年的边界似乎非常模糊，它曾经真挚柔软又破碎过，死掉的似乎并不是某一个故事里的“文青”，而是整整的由个体组合成的一代人。但正如书里写的，“新的一百年，不管地球温度是不是愈来愈高，我们的小岛会不会被海水淹没，人类能不能看到下一个千禧年，眼前日子都要过下去。”

「最痛的人，所给的安慰往往都是，最温柔的。」

真的是活得足够长才能看清楚吗

爱侣的关系走到某种深度，变成彼此不致命但吊着命的电椅，初期的酥麻逐渐发展成刑罚。人需要了解自身和对方终究是会枯萎的，用悲观打底是为了使眼前的幸福更真切。所谓文青这个概念，可以抛开可以不屑，不认同却印证着认同的一面。涓生和子君的故事，常说常新。

每篇的设定都很好，也捕捉到了隐秘的情绪，但作者特别喜欢用一些判断句来替情节推动故事、给氛围做总结。多了就觉得有些偷懒了，故事总是停留在中景镜头。

赖香吟还是写自己的故事时状态最好了，最后一篇《文青之死》显得自然很多，邱和赖一个代表停留在90年代文化状态的人，一个代表了跨越千禧年的文艺工作从事者，书中描写的故事是发生在她们俩身上的阻断和延续

原来文青之死是这个意思，为了这一单篇给了五星。“我们从文青、摇滚、迷幻少女，变成了喂母乳的妈。奶嘴，奶瓶哪个牌子好？婴儿油、雪花膏怎么用？碰到胀气、疹子又该怎么办？”我30年最大的几次人生蜕变，高中第一次恋爱，大学第一次自我意识觉醒，结婚成家独立生活，产房里生下一个娃。喜欢的电影人老到拍不动了，喜欢的歌手退隐江湖，好几个作者这几年驾鹤西去。“我看看吉儿，再看看孩子，她们分分秒秒都在生长，我得快一点，在清白的生命腐败之前。”写法上像是看白先勇和朱天衣的结合，细腻温柔中藏刀，除了《文青之死》之外第二喜欢《暮色将至》，是作者温柔刀的典型，简直刀刀见血。

赖香吟的笔下疏离与寡欢，如一层轻薄缓落的清灰雾气，沉潜到生活以下，或与生活保持距离平行，这是份必要距离，正能将一腔细腻多敏穿透而过。文青们是这样奇巧心性，更需经得起生活纤细丝线的拉扯催折。对那句“我们得先学会活得够久，才能等看生命要教给我们什么。”想回说，总还得裹紧自己，裹紧了这团心头热烈，倾其所有的平衡生活，或是在暂时平衡的生活里，倾其所有罢了。四星以上，第一篇五星。

我总觉得，用许多结论性的语句描述人物性格或者故事性质，并不是一种太高明的写作方法，读起来单调，没有延伸的空间，而且让人联想到亲密关系教育书籍里的案例分析。不是我喜欢的写作风格，当然也许只是我看不懂而已。

淦，文青不要写小说

这本书太可怕，我试图逃离故事带给我的情绪影响，但眼睛却无法移开每一行字。看完书我实在忍不住对着对象发了火，发完火躺在床上有点糟糕有点冷静。他默默地把牙刷杯用盐酸擦洗干净厚重的水垢，散落一桌的零食都收好了，我们又聊了好久，我觉得他现在也许很怕我

是什么时候开始，很难再被与自身境况贴近的文本触动？阅读过程并不享受，反而有抗拒心态，在面对似曾相识的情境时，困惑和不安一遍遍被浮上水面，淹没虚构故事。或许文本如镜，赖香吟所书写的即是过去与未来中无法逃脱的困境和课题，并在情节中不断发问，而无从作答。像一把磨石，一层层磨掉生命波澜不惊的表象，暴露业已风化的核，不痛却令人感到难堪。

“痛与暴力的捶打，猛烈地浇熄，一次不死，一百次总也该疲了，生之动能消耗殆尽，微微弱，呼吸着，热度什么时候降了下来，……她哀哀之想，消灭到底，消灭到底吧。”

台湾作家的腔调

我们搭起一栋房子，我们工作，购物，踏青，探望父母，出入作息正常，假装这个家庭就算称不上幸福美满，也是平静安稳的。爱是可以模仿的吗？爱是危险的问题，避开这个危险我们可以模仿成真地生活吗？ 读起来很舒服，同时想到绿妖和简媜，生活味介于二者之间，在生活与虚构里把握好了力度。像是命题作文，设置在不同的情境下，通过操练不同的人物来体现同一思想，却不乏味，不是机械性或是带着伪装的重复，而是真诚地为每个家庭做特写。我们被各式各样的细琐切碎，被裹卷，被不知所措。文青是山间那栋小木屋，只在年青时愿意倾心去居住。文青的矛盾，本质上是时间和文艺的竞争。

赖香吟的小说带着一贯的舒缓、静怡和淡淡的羞涩，就像这9个短篇里的人物，总是缠绕着一种婉转低回的自我独白，那是文青特有的某种气质。上世纪80年代被人奉为文青，是极为荣耀的事，是能在找对象方面加分的杀器。如今被人看作文青，却是件极为尴尬的事，带着周围人调侃的揶揄和自辩不能的委屈。社会确实物质化了，文青从身份到精神逐渐尴尬。文青带着终身票友的性质，几乎所有文青终其一生都无法转正为当红作家，如果要坚持自己的精神世界，就必须坚守文青的价值体系。环顾我们的周围，几乎百分百的人生赢家无不都是主业取得成绩的人，炫耀码字副业辉煌的人，早已悄悄加入割韭菜的网课营销大军。正因此，赖香吟塑造的那9个人物，无不生活在现实的一事无成和精神的围城之困，就像每个想要精神角落的人注定孤独，文青之死，死于逐渐凋零。

这部集子的前、后两篇有些特异。首篇，一个叫“雷”的男子，带着前世的记忆投生此世，仍与前世妻子相守，轮回，起复，妮娅依然爱上她、她、她，妮娅的爱里没有雷，可至少他们仍是伴侣。这是前世今生的故事，抑或，一切只是雷的妄念？末篇，即《文青之死》，是整部集子最近的小说，人物气质相对开阔洒脱一些，结尾多缕亮色。若说首尾篇尚存幻念，中间诸篇则显得实在的，过于实在的，满纸疲惫，日常心累，人人仿佛玻璃瓶里蜜蜂，寻不到出路，一壁之隔而无力无法突围。太过晦暗，看完堵心。

不过我更喜欢这本短篇集，不仅仅是书到手后初读那晚恰在电视里重温了电影《时时刻刻》的开头，听完伍尔夫自沉前留下的遗书被女儿打断，于是拆了这本的塑封后翻开第一页第一篇竟是伍尔夫遗书的起首句，更重要的是，这种奇妙的代入感在整本小说的阅读中不时出现，甚至是从头到尾。只能说过去几十年的文青之路，大抵都有着太多类似的幸与不幸，在生活面前，仍是那层窗户纸，被赖香吟的琐碎一捅就破。